讲到巴黎咖啡馆,你想到的画面是什麽?许多人想到的是人文气息浓厚的塞纳河左岸、白衣黑背心服务生端着盘子,俐落地穿梭在桌与桌之间;或是像电影「午夜巴黎」中文人雅士川流不息,在咖啡馆气氛热络讨论的场景。
加上好几年前「左岸咖啡馆」一系列取景巴黎的成功广告,法国咖啡馆在台湾人心中逐渐成了优雅、人文、生活的代名词。
正宗法国Café,其意义可不只是咖啡馆,而是从早晨咖啡到夜晚酒吧,外加午晚餐的全天一条龙服务,称为「咖啡-酒吧-餐厅」可能还更贴切。因此,咖啡馆内更真实的画面是,街坊邻居在吧檯旁或站或坐,早上手裡端着的浓缩咖啡,傍晚时则换成晚餐前的开胃酒。
法文甚至以吧檯上镀着的「锌」(zinc)当作咖啡馆或酒吧的代名词,在没有网路的年代,人们在这裡互相问候、交换情报、辩论议题。这裡成了社会生活的中心,成了巴黎的灵魂。
法国现代小说之父巴尔札克(Honoré de Balzac,1799-1850年)曾将咖啡馆的吧檯比喻为「人民的议堂」。连流咖啡馆,成了巴黎中产阶级生活的艺术,而法国酒馆与咖啡馆协会(Bistrots et Cafés de France)近年也在努力争取让咖啡馆成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认可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但你知道吗?其实占据法国人生活重要部分的传统咖啡馆如今正走向消逝之路。
根据区域贸易产业服务观察中心(Crocis)近日公布的研究,巴黎地区的咖啡馆数量从2002年的1907间到如今的1410间,过去20年间减少约26%。
研究报告负责人戈尔贝(Bénédicte Gualbert)向「巴黎人报」(Le Parisien)谈到咖啡馆数量骤减的原因,他表示,近年来咖啡馆遭遇快餐店的激烈竞争,包括连锁速食店、超市、土耳其烤肉(kebab)等,城市用餐选择日新月异,传统的咖啡馆和快餐店就出现此消彼长的状况。
回想起来,早年我和朋友常趁着午餐或下午休息时间到咖啡馆户外区,肩并肩坐着,边欣赏着人来人往,边谈论生活工作的种种。有时要和朋友讨论正事,自然也是相约咖啡馆。小圆桌、充满岁月痕迹的牆面与狭小的楼梯与厕所,是巴黎咖啡馆的标准配备。
但我发现,从5、6年前开始,和朋友们越来越常约在更开放明亮的连锁咖啡店,或是近几年如雨后春笋般出现的台湾珍珠奶茶店。原来我选择的转变,也间接印证了巴黎民众消费习惯的改变,共同造就巴黎咖啡馆消失的正在进行式。
而新的消费习惯也是独立传统咖啡馆骤减的另一个原因。戈尔贝说,2000年起,法国工时从每週39小时缩减为35小时,人们因此减少午餐时间,「然而咖啡馆却没有真的依照客户期待而转型,例如外带或提供更方便食用的餐点」。另外,要喝咖啡越来越容易,办公室甚至有投币咖啡机;下了班到酒吧小酌的人也少了,大部分人都回家喝,也避免酒后开车。
说起巴黎咖啡馆的历史,其实与法国社会的变动密不可分。1669年,鄂图曼帝国大使把咖啡豆进献给法王路易十四,却被嫌弃太贵也太苦。不过两名亚美尼亚商人却看见商机,他们在巴黎拉丁区圣日耳曼市集租了间摊位让大众嚐鲜,迅速收穫成功。
西西里青年Francesco Procopio dei Coltelli被他们说动,1686年开设全法国第一间咖啡馆--普罗柯佩咖啡馆(Le Procope)。300多年间,作家伏尔泰(Voltaire,1694-1778年)、哲学家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1712-1778年)等人频繁出入,带动风潮。虽曾易主,但咖啡馆至今仍在同一地址屹立不摇。
18世纪末法国大革命期间,咖啡馆成了革命思想的骚动殿堂,各党各派都有常去的咖啡馆,泾渭分明。过去也常驻足咖啡馆的拿破崙(1769-1821年)掌权后,因深知思想在此传达的速度,所以派耳目蹲点,监视人们的言论。
19世纪初,巴黎共有3000家咖啡馆,是如今的两倍。19世纪末起,雷诺瓦(Pierre-Auguste Renoir)、梵谷(Vincent van Gogh)、西蒙波娃(Simone de Beauvoir)、沙特(Jean-Paul Sartre)等知识分子、艺术家相聚巴黎咖啡馆杂谈辩论、激盪创意,引领艺文潮流,酝酿成至今仍令人嚮往的法国咖啡文化。
但法国餐饮业者协会(AFMR)主席方登(Alain Fontaine)也说,这个能让民众讨论、相遇、重塑世界、「共同生活」的珍贵传承已濒临危险。「这是逃离孤单与歧视的大门;在咖啡馆裡,没有社会差距,所有人得到的服务都一样。几分钟内,吧檯旁的人就会聊了起来,把敬语抛在一边」。在他看来,早在脸书(Facebook)之前,咖啡馆就是法国的第一个社群网络。
为一探虚实,我找了几间老巴黎的传统咖啡馆,想听听他们怎麽说。
1930年开业「调色盘」(La Palette)咖啡馆裡的工作人员告诉我,近年传统咖啡馆的确不断消失,「很多时候,人们更倾向在办公室喝咖啡或快速吃点午餐,不太愿意花时间来咖啡馆了」。但作为名列法国历史建物名录的古蹟咖啡馆,他们很幸运地并未遭受到太多影响,不仅有老顾客,还有朝圣者。
然而,不是每间传统咖啡馆都能拥有这样的光环。
另一天,我走进杜乐丽花园附近小巷弄内的一间道地老巴黎咖啡馆Au Petit Bar,放着5角欧元(约新台币16元)花生投币贩卖机的吧檯旁几张高脚椅,整间咖啡馆摆上5张米黄色的桌椅,有些侷促陈旧。但一走进店内,老闆充满笑容的问候,让人顿时间放鬆不少。
我选了张吧檯旁的桌椅,点了当日甜点自製草莓塔。
「你考虑太久啦,我要把塔给这位小姐囉」,满头白髮的老闆米歇尔(Michel)转头向吧檯座上一位40出头的帅哥说道。
看来我抢到了最后一个珍贵的草莓塔,赶紧跟棕髮的帅哥说声不好意思。「没关係,我常来。很好吃喔」,他笑答。
接着我问起最近关于传统咖啡馆没落的新闻,帅哥马上搭腔,十分肯定地说,「是啊,像这样的道地咖啡馆都要消失了,前面转角原还有一间,也是去年关了。」
依据帅哥的观察,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整个大巴黎房价水涨船高,店面已经不是一般独立传统咖啡馆能负担得起的,只好纷纷熄灯撤守。而店面也都转租给付得起房租的连锁企业或大型商家。
老闆米歇尔同意,他说,在新型咖啡馆中,最具象徵意义的吧檯再不复见,「因为拆掉吧檯,可以有更多空间放桌子,比较能赚钱」。
右手边一位原本很安静的70多岁老先生看我对过往如此兴致高昂,便开始跟我分享属于他黄金年代的咖啡馆。对他来说,咖啡馆是一门生活的艺术(art de vivre),从上班前来杯咖啡,到下了班开胃酒与晚餐,咖啡馆推动了过去人们的日夜运转,与生活息息相关。
而现在咖啡馆的氛围则是最大的转变。这位刚好也叫米歇尔的熟客说,过去咖啡馆内,无论认识不认识,大家都会互相搭腔接话,陌生人跟朋友,也只有一杯咖啡的距离。「就像你一样,大家不也是跟你聊了起来吗」,一旁擦杯子的老闆很自然地加入讨论。
「现今咖啡馆裡,大家都各忙各的,充满距离,不再有以前的那种热络与欢乐了」,这也是他俩的共同结论。
老闆说,传统咖啡馆没落的迹象早在COVID-19(2019冠状病毒疾病)疫情前就已开始,但疫情和远距工作更加速它的消失。
我问两位米歇尔,传统咖啡馆消失的颓势有可能挽回吗?
熟客米歇尔摇摇头,叹道:「一切都变了,一切都变了,而我也老了,只剩下回忆。」老闆米歇尔也认为势不可挡,「我想趋势会继续下去,这就是潮流,但我们也会坚持到不能再做的那一天为止」。
一下午,我们聊了咖啡馆、聊他们的家乡,也聊台海危机。道别前,老闆问我:「这篇文章刊登后,你会跟我们说吧?」
一般来说,我都是透过电子邮件寄上连结,但话到嘴边,觉得有些不合时宜,嚥了下去。「会啊,我会带着网路上的报导来给你们看」,我说。
两位米歇尔老先生笑道:「太好了,这样你就能回来找我们了。」
第一次觉得,没有办法寄email,其实也蛮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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