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时报 作者: 郑若麟
不久前,法国《解放报》的一篇文章对未来5年的世界做了一番描述。其中引人注目的一点,是法国国内生产总值届时将落到世界第九位。如果用前几天刚刚公布的国际货币基金组织通过“平价购买力”方式计算的话,法国已经名列第九。这种接近掉出前十的排名,加上高达11%的失业率、4.3%的预算赤字、超过600亿欧元的贸易赤字以及占国内生产总值94%的公共债务……不能不腐蚀法国人的“大国心态”。法国今年经济增长可能仅为0.4%,明年略强,但远不足以谈到“复苏”,这充分说明这个昔日的工业发达国家目前所面临的处境。
难以为继的“法国模式”
当二战结束后戴高乐将军高呼“伟大的法兰西”时,法国人手中还是有王牌的。“法国制造”曾一度极为耀眼:在“光荣三十年”时代,法国制造出世界上速度最快的高铁、世界独一无二的超音速客机和世界最先进的核电站。但今天世界年轻一代说起“法国制造”,脑海中出现更多的则是奢侈品,是舌尖上的法国,是以创意、优雅、时尚为特征的法兰西的生活艺术。
更令法国人骄傲的是,法国建立了相对完善的社会保障体系,即所谓的“法国模式”。与美、英甚至德、意等国相比,独树一帜的“法国模式”为法国人带来了相对完善的社会保障体系、稳定的工作和收入、世界上时间最长的休假权以及独树一帜的法兰西文化。然而问题是,“法国模式”在保障工人就业权益时却给法国企业带来沉重的负担、在保障人民享受医保时却给国家造成巨额药费赤字……从而使法国国家在全球化竞争异常激烈的今天,却失去了经济活力。恰恰是法国人最为留恋的“法国模式”今天严重阻碍了法国经济的发展。于是,法国人一方面怀念“法国模式”,千方百计地试图维护它;另一方面则因其难以为继而不得不疾呼改革。这正是法国人今天矛盾心态--“伟大与衰落”共存--的真实写照。
今天压迫在法兰西头顶的“三座大山”是失业率、公共债务和缺乏经济竞争力。统计证明,法国年轻一代在这“三座大山”的压迫下对自身前途忧心忡忡。多达200万法国人选择出国就业,这一数字占法国就业人口的7%以上。这从另一侧面证明法国人心态的变化。左翼社会党政府上台并未使法国失业率出现任何决定性的好转倾向。在公共债务问题上,法国也面临困境:法国每年国家预算的最大一笔开支--超过高等教育和国防--是支付公共债务的利息。这还仅仅是利息。在提升法国经济竞争力问题上,由于法国人拒绝任何触及其利益的改革,因而成为一个难以逾越的难关……法国是否会成为欧洲的“病夫”,这一过去不可想象的话题,今天正在国际舆论中频频出现。
独立外交,支撑大国地位和形象
“伟大与衰落”这一矛盾心态不仅仅表现在经济上。戴高乐带给法国的“伟大”,除了“法国模式”以外,就是世界闻名的“法兰西独立外交”。事实上,除了拿破仑和殖民主义时代,法国风靡全球的并非战争机器或经济实力,更多的是法兰西思想与文化。在法国20多年的生活,给笔者印象最深刻的,是法国人独立不羁的精神。反映到外交层面,就是独立外交。
在中法共同纪念两国建交50周年时,重温戴高乐将军的外交理念,就可以理解为什么他会成为法兰西历史上独树一帜的人物。正是这种独立外交理念,构成了法国大国地位和形象的支柱。法国外交近年最为世人称道的,不正是希拉克时代的外长德维尔潘2003年在联合国安理会所做的著名的反伊战演讲吗?法国的“反美主义”更多是一种精神独立的象征,正如美国学者理查德·库索尔在其《法兰西道路》一书中所写的那样,遏制美国和实现独立外交,是法国成功和身份认同的标准。然而问题是,法兰西的这一“伟大”今天也同样被“衰落”所困扰。
法国的外交历来以其创意和想象力著称。作为西方现代思想和政治体系的发源地之一,法国对世界的贡献在思想领域更引人注目。从三权分立到人权宣言,法国曾经如此活跃。从强国领袖围坐壁炉讨论世事的六国集团至八国集团峰会,到国际金融危机降临时召开二十国集团峰会,都是法国人首倡的。法国前总统吉斯卡尔·德斯坦的欧盟宪法草案设想,则是另一个有力的例子。如何才能制定一个适用多达27个国家的超国家联盟宪法,实在是一个智力挑战。德斯坦和他的伙伴们设计出了“双重多数制”,即国家多数及其所代表的人口多数。但这一草案被法国选民否决,而否决的原因正是缘于法国选民的心理恐惧:恐惧法国被“外国”所吞噬。这种恐惧恰好反映了法国作为一个曾经辉煌民族的衰落。
法国学者帕斯卡尔·布吕克内在他那篇大大贬损了自己同胞一番的文章“为什么法国人恐惧一切”中称,“法国人恐惧一切:恐惧世界、恐惧贫穷、恐惧他人、恐惧全球化、恐惧伊斯兰、恐惧资本主义、恐惧气候变暖、恐惧自然灾害,而像闪电般迅速在他们中间蔓延的恐惧本身则令法国人更为恐惧!”其实法国人的最大恐惧,就是法兰西的衰落。正是因为体验到昔日的荣耀和伟大,因而法国人特别担心未来几乎是不可避免的衰落。
这种恐惧心态正在改变着法国外交。无论是在巴以冲突、乌克兰危机还是与俄罗斯关系问题上,抑或是在伊拉克内战或“大西洋一体化”进程问题上,法国不仅失去了戴高乐时代不顾美国的强烈反对与中国建立全面外交关系之伟大、希拉克时代挑头与德、俄、中一起反对美国入侵伊拉克,使法国在阿拉伯世界和全球外交界得到了大量支持之勇气,甚至也失去了萨科奇时代以欧盟主席国身份成功斡旋俄格冲突的智慧,仅仅是个在华盛顿身边摇旗呐喊的角色。这是令人遗憾的。很难想象戴高乐领导的法国会在遭到美国窃听时继续对美国进行国事访问、也很难想象戴高乐领导的法国会接受美国通过国内法对法国巴黎银行进行的制裁,那个时候戴高乐可是在美元危机时派军舰从美国运回了存放的黄金的……
文化大国,出现新保守主义倾向
法国人在政治与经济领域正在失去“大国心态”的同时,仍然为他们在某些“精神领域”的“伟大”而骄傲,如力主的“文化例外”。法国在世界贸易组织谈判时坚持将“文化例外”作为一项条款列入,目的就是为了保持其独树一帜的文化,其中包括艺术、时尚和电影。法国历来以“文化超级大国”自居。迄今,法国在文化产品进出口贸易总额上仍占据着世界前四位的位置。法国所获得的诺贝尔文学奖数量也名列世界前茅,如果我们把诺贝尔视为“成功”的象征的话。
然而,即使文化领域,法国也同样面临挑战。曾几何时,法国还曾在世界上高举“第三世界主义”旗号,八十年代初法国文化部长雅克·朗在墨西哥的“反对美国文化殖民”的演讲曾引发全球诸多喝彩。然而今天的法国已经失去这种独立心态。几年前美国《时代》周刊常驻巴黎记者在一篇长篇报道中宣称“法国文化已死”,引起大西洋两岸的一场针锋相对的激烈笔仗,争论焦点正是“法国还是不是文化大国”。平心而论,多年来盛行的反美主义曾为法国维护自身文化提供了一道坚实屏障,然而,今天法国更为盛行的却是“反反美主义”。与此同时,法国拒绝来自除盎格鲁-撒克逊以外的文化产品,却凸显了其新保守主义倾向。举例为证,作为电影大国,法国曾号称是“世界上能够看到最多不同电影的国家”。笔者也曾深以为然。然而,笔者回到中国后才认识到,在中国能看到的印度、俄罗斯、韩国、泰国甚至德国等国家的电影要比在法国能看到的多得多。法国的文化宽容正在消失。好在法国近年来从诺贝尔文学奖、戛纳电影节甚至美国奥斯卡奖那里挽回了不少面子。在文化领域,法国仍然可以自称--也被许多国家所承认--世界大国。
今天的法国深受保守主义和平庸主义困扰。极右翼倾向的记者齐姆尔不久前一本《法国自戕》畅销全法,以日销15000册的速度席卷读书市场,证明这一保守主义情绪已经引起广泛共鸣。而总统前女友的《感谢此刻》一书被公认为平庸和缺乏文化水准,却同样畅销近50万册。从两本书的畅销,可一窥法国人今日之失望和悲观心态……
但法国是世界上少数能够在逆境中再度辉煌的国家。戴高乐在战后的废墟和走入死胡同的第四共和国困境中建立法兰西第五共和国,就是一个例证。今天的法国能否“从衰落中走向复兴”,重拾遗忘在全球化路边的“伟大”,我们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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