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危机中我在法国亲历公司破产

严灏博客

经济危机中我在法国亲历公司破产

严灏，1977年出生，1999年毕业于深圳大学，毕业后赴法国留学。2003年毕业于法国凡尔赛大学，获计算机工程师学历 （天津网）

9月15日，去年今日，这是一个“黑色的星期一”，美国雷曼公司倒闭引发的金融海啸狂卷全球。地处欧洲中心的法国，尽管政府认为金融危机对本国的影响不大，然而这一神话还是被一个个现实击碎。随着潘多拉魔盒被打开，危机的魔鬼开始吞噬一个个企业并危及百姓的生计。作为已在法国工作、居住长达10年的我，终也未能幸免。

漫步在蒙田大道、香榭丽舍大道、圣翁诺赫路，望着熙熙攘攘、肤色各异、进出于各大名牌商店的人群，你可能感觉不到一年来金融风暴带给法国的影响，巴黎街头依然飘动着绚丽、张扬的色彩。但是当你走进旅法华人、华侨、留学生的圈子，你经常听到的话题却都是“生意好做吗？”“你们公司怎么样了？”“你找到工作了吗？”“是回国当‘海带’（海待），还是留在法国混居留？”“听说欧贝维利耶市（巴黎北郊欧洲最大的中国商品批发中心）的服装生意冷冷清清、门可罗雀呀！”金融危机暗潮汹涌，我不知道自己所在的公司能否渡过这次难关。

风雨飘摇雨打萍

6月初，巴黎清晨的天气仍显得有些阴冷，丝丝细雨带着阵阵凉意向我袭来，驱走了连日上班的疲劳。到了FRIDAYINGENIERIE公司，老板LUCASCROMBAC 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不无歉意地说：

“灏，公司没法支付你这个月的工资啦！以后也不行啰！我们的银行账户被冻结了，公司要破产啦！”

“……”

我无言以对，默默地点了点头。想到不该发生、不想发生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我不得不接受这无情、残酷的现实，要知道我的太太快要坐月子了。其实我对公司最近经营状况不善和财务危机，自金融风暴以来早有不祥的预感。

FRIDAYINGENIERIE公司是一家靠自主研发起家的软件公司，我自凡尔赛大学毕业后就在这家公司工作，至今已有五个年头了。

虽然我和老板LUCAS共同研发的FRIDAY软件曾获得2006年度法国计算机“TRIOMPHECEO”奖，还曾卖出过20万欧元的好价钱，但在随之而来的金融风暴中，它却“叫好不叫座”。不少客户对该软件虽感兴趣，但在经济萧条的大环境下，却只能望“件”兴叹，作壁上观，我们的产品一直处于滞销中。例如我们有一个软件是帮助企业制定工作合同的，现在好多公司都要裁员，哪里还会掏钱去买一个与人签订合同的软件。

老板LUCAS是瑞士人，律师出身，38岁，1米83的个子，长得英俊帅气。他性格开朗，为人仗义，率真健谈，颇有儒商风度。为了公司的生存，LUCAS可谓是绞尽了脑汁。他不断地和公司股东商议追加投资，也曾和法国大销售商合作推销产品，但所有这一切努力终究不能挽救公司濒临倒闭的命运。这一点我从近日LUCAS紧锁的眉头与日见消瘦的面容中已见端倪。

记得前些日子LUCAS曾请我到公司附近的一家酒吧喝咖啡。过去这是我和老板经常聚会商谈工作的地方，交流如何按客户要求准备产品说明会或商量怎样在主打产品的基础上再开发一些衍生产品。但自金融风暴以来，我们在一起喝咖啡的次数减少了。这次我以为老板又找到新客户了，正准备向他祝贺，原来他找我是想征求一下我的意见，是否愿意外派到其他公司工作一段时间，因为公司已经没有什么活儿可干了。

考虑到外派的这家公司仍在巴黎，该公司的老板也是我们公司的股东之一，再加上我和LUCAS多年一起打拼的情谊，我怎么能忍心拒绝呢，更何况和公司一起共渡难关于自己也有利嘛，我当然爽快地答应了。然而，想不到的是，还没有等我外派出去，公司这条小船就被金融风暴给打翻了。

无可奈何花落去

在法国，一家公司破产需向当地法院提出破产申请并提交相关财务资料。我们是一家小公司，没有财务，也没有会计，平日公司财务方面的事都是委托一家会计事务所处理的，如今公司资产被冻结了，我们要求这家会计事务所提供有关财务资料，因无法支付相应的酬金被他们拒绝了。

无奈之下，LUCAS只好打电话求助巴黎商务部门。于是该部门的一位官员立即打电话给这家会计事务所，让他们无偿提供援助，这才解决了难题。资料备齐后，LUCAS立即向公司所在地巴黎92省地方法院递交破产申请并呈送相关资料。法院的办事员翻来覆去看了我们送去的资料，突然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告诉我们，由于我们公司自去年迁入该省时，没有及时办理办公地点变更手续，故按资料上的时间，迁入92省尚不足6个月，所以须回公司原注册地巴黎8区地方法院审理。

7月13日当LUCAS匆匆赶到8区地方法院破产申请受理处时，只见人头攒动，大厅里早已排满了申请企业破产的老板或代理人。大家神情凝重，静候受理，少有交谈。按程序破产申请受理后，法院将分批公布企业名单择日审理。由于申请破产的企业很多，LUCAS打听了一下，按正常顺序，FRIDAYINGENIERIE公司的破产审理起码还要等上十天半个月左右。

这可急坏了LUCAS，因为法院裁定前，企业仍应视为正常运作，该交的房租要交，该付给员工的工资要付，但实际上此时企业早已不再运作，故候审的时间越长，企业额外的赔付就越重，这是谁都不愿看到的。LUCAS只好到楼上找其主管官员，哪知上楼后又见一群排队候见的企业老板，大家也都是要求提前审理企业破产的。好在LUCAS头脑活络，“加了个塞儿”，套到了主管官员的一句松口话，又急忙跑到楼下找办事员，“拿着鸡毛当令箭”，这才挤上了7月29日审理的“那班车”。

听到LUCAS回来谈及此事，我心里暗自发笑，原来平时办事刻板的老板也有投机取巧的时候。

审理FRIDAYINGENIERIE公司破产那一天，LUCAS西装革履，特意打扮得十分庄重，一副绅士派头，很有一点像船长在船即将沉没时誓与沉船共存亡的样子。他先来到公司和大家打了招呼，然后带上员工代表、我的同事ANTOINE一同前往法院。法庭上法官大致浏览了一下提交的各种资料问：

“公司没有钱了？”

“没有了！”

“你们的客户也都Bloqué（意思是中断了经济来往）了？”

“都Bloqué了！”

“那就破产吧！”

“需要我作一下解释吗？”LUCAS追问了一句。“不需要了，我会指定一家会计事务所作为你们公司的Liquidateur(清算人），这是他们的电话号码，以后你们就直接和他们联系。”法官迅速在一张便签上写上这家事务所的电话号码交给LUCAS。审理裁决过程如此简单，大大出乎LUCAS的意料。怪不得那天法院审理破产案犹如开闸放水，不到半天就判决五六家企业破产了。听老板说，那天和我们同时被裁定破产的还有法国另一家著名的服装品牌商。

公司被判决破产的那一天，正好是我第二个女儿出生刚满月。晚上我从公司出来坐地铁回家，望着行色匆匆的人群，我一时不知自己下一个人生驿站在哪里。

巴黎的夜色是美丽的，明净的夜空下，塞纳河畔华灯璀璨、车流如梭。但在金融风暴的袭击下，我不知道每天又有多少家企业的霓虹灯熄灭了，又有多少人步入失业者的行列。报载法国七月份的失业率已达9.8%，预计2010年更会飙升到11%，当然这些经济数据一般不会给人留下什么印象，对于法国的普通大众来说，大家更关心的是物价的涨跌和购买力的下降。

我认识一位伊朗籍员工，我们常在一起吃午餐，过去他经常买的是4至5欧元一份的土耳其烤肉三明治，最近我看他常去超市买一盒色拉和一小筒薯片，总价2欧元。他对我说他公司已经好几个月不发奖金了，他要供房，还有两个孩子正上高中，能省就省着点花吧。然后就不停地向我诉说生活是多么累，压力是多么大。他的情况立刻使我想起国内当下最流行的一个词“房奴”，看来这也并非中国人的专利啊！

惜红还须待春来

按法国有关规定，公司破产后，一般Liquidateur（清算人）会建议员工接受一个叫做CRP的条款，该条款核心意思是让你去参加由政府出资的职业培训（培训机构和内容可自选），而员工应在21个工作日内回应Liquidateur(清算人)是否接受这一条款。不过此项条款只适合在公司工作满两年的员工。如果接受的话，ASSEDIC（主管失业的部门）会在你失业后的头3个月按你在公司的税前工资的80%发给失业金，3个月以后则按70%的税前工资再发放5个月，以后则按规定月份依次递减。

当时我在公司的税前工资是3200欧元，算下来失业后我头3个月的失业金，比我在公司上班时拿到的税后工资还要略多一些。此外，如果你还有应得的欠薪和未曾享受的带薪假期（法国规定一年有5个星期的带薪假期），连同解雇金，则将由AGS(保险公司）支付。所以在法国公司倒闭你不必担心拿不到欠薪，也鲜有老板逃逸的事件发生。

值得一提的是，按法国法律，如果员工是因公司经济原因而被解雇的话，还应有3个月的预通知期。换句话，公司可以再多拿3个月的工资作为补偿。然而天下也没有免费的午餐，如果员工接受CRP条款，那么他的预通知期就要从3个月改为1个月，仅能拿1个月的工资作为补偿。

正当我准备享受法国社会福利保障体系的这一优惠政策时，我幸运地受邀到另一家公司工作，聘用我的正巧是准备外派我去的那家公司。我的同事ANTOINE也应邀去这家公司，只是他作为破产公司的员工代表，在公司清算工作没有结束前，暂不能和任何一家公司签约。我的老板LUCAS也将应聘到海地工作一段时间。

临到分手，老板LUCAS又请我到那家街边的小酒吧道别，他半开玩笑地对我说：“灏，等着我，风暴过后，我们再来设法打捞这艘‘沉船’吧！”望着LUCAS心犹不甘的眼神，想着自己和老板共同研发产品度过的日日夜夜以及买走产品的客户急需升级的心情，我也涌起一种不甘趴下的感觉。我爽朗地说：“好！我等着你……”

现在我已经在新公司上班了，不过我在法国经历的这次破产风波，就像乘坐一条小船在风暴中颠簸、沉没，成了我海外生活的一段难忘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