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如圣所的法国司法宫

    作者为北京检察官

    去年深冬时节，西赴法国考察警检合作模式期间，巴黎高等法院88岁高龄的荣誉法官莎落先生，引领我们游览了巴黎司法宫。王宫、商市到至今易名的司法宫，历经七百载，岁月悠邈，可谓古老而著名的欧式建筑。宫殿建筑采石质结构，寓意为彼岸的神灵所建造。朝阳的宫殿门楣上，雕刻有象征国王的皇冠。皇冠标志虽经历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也没有因建立共和而遭破坏。可能是因为，上古时代人类把自然看得很神秘，认为整个宇宙由一个至高无上的上帝所主宰。直到大革命时期，国王还一直被认为是主宰天下的上帝的代理人。人们相信国王及其受托大臣能够对各种是非曲直作出公正的判决，判决视同上帝之神意。当时，国王大臣作判决必须身着黑色或红色法袍(当时法国的司法官被称为“穿袍贵族”)服饰，否则不算是委托。历史上，宗教与司法的关系经过了漫长的演变，演进中司法权虽然克制自己变成一尊新神，但却因权威获得了无上的尊崇;伯尔曼曾说，仪式、传统、权威和普遍性，是法律与宗教共同具备要素，这些要素的存在决定了法律与宗教的共同性。

　　宫殿一层通往大厅的走廊旁边，有圣路易国王手持法杖坐在橡树前的油画。据说，路经之人期许被公正对待的可手摸圣路易国王的膝盖，出来满意时触摸圣路易国王的手，可得上帝庇佑之灵气。圣路易国王身后橡树，代表着上帝和国王之间的联系。自从法国大革命以后，宫殿里一直栽种着一棵象征司法适时而变的橡树。每年更换种植一棵，寓意时令变迁，司法不能因循成规，而要与世推移，根据时宜和环境变化，不断地作出调整，扬弃往昔背离人权保护的判令，以适应社会需求。法官太过保守，逾度强调条文诠释，所作判决不合时宜，会被民众讥讽为司法犹如中生代末期灭绝的恐龙，身体庞大，感觉迟缓，朝伤身体，暮觉疼痛。这恰恰也印证了法国司法所崇尚的守中有变之意。

　　宫殿中社会法庭与劳动法庭的天花板上的油画里，有天平、利剑、曲蛇、明镜、大象等具有司法象征意义的器物标志。天平代表法律，象征公平、公正;欧陆法统认为，法官远离政治是其保持公正中立的原则，一切党派利益之争均不得成为法官裁判的考量因素。利剑代表法律至上，以追求社会正义维护公道。蛇代表谨慎、敬畏与稳健。大象代表保护普罗苍生的雄厚实力。明镜代表操守廉洁;司法过程透明剔透，这恰如法谚“阳光是最好的防腐剂”。这些蕴涵深厚的标志，经年累月逐渐形成一种司法信念，激励司法官圣徒般地坚持、伫立于信念原点岿然不动，让灵魂寄存于此。1848年巴黎公社后，平民与国王平起平坐。大厅里与国王斜面相对的塑像是平民法官与雄辩律师，正下位有一乌龟，寓意司法不要效率。司法要心怀公平而不迷恋速度，效率价值取决于公正。因为效率是中性的、工具性的，公正则是一种值得永远追求的理想状态，所以两者其实并不对等，但对公正的重视并不必然推导出对效率的否定。宫殿大厅顶部雕像，两手分执一法典和油灯，寓意人们白天夜间都应自觉自愿地遵法守法。

　　司法标志是借器物形状、动物秉性、植物属性，以深达司法独特性格的文化符号，是被广泛倡导的深层次的法律精神。标志本身是规范和禁忌，是一种文化、习俗、价值观和规范。标志被赋予某种意义后，以特定涵义的文字图释，把抽象的法制理念具象化，彰显司法的精神内核。标志的直观性便于解读司法性格，领会司法奥妙，全面而深刻地理解司法属性。譬如蛇之暗含司法自当有谨慎敬畏之品格。纪伯伦曾说:“把手指放在善恶交界之处，就可以碰触上帝的袍服。因为司法解纷止忧、断人毁誉，甚巨，送入天堂鞭至地狱，裁人生死。人间善恶之裁断，本为上帝之权杖，司法官代为行之，岂能不戒慎、谨守职分?”德肖维茨指出，检察官自认为心目中的最高贵动机是，将作奸犯科者绳之以法，并降低犯罪对社会的危害，这样往往也有物极走反的一面。因此，日本检察官有用“秋霜(社会黎群)烈日(不当行使检察权的检察官)”的箴言来警醒自己的控罪活动，意思是如果检察官对实施检察权不够谨慎、恣意妄为，苍生会备受荼毒，宛如难抵烈日烧灼的秋霜。莎落法官深有体会地说，依法执法与依公正执法是不一样的，司法官仅诠释法条显属不够，有时需依心执法。正如法国文豪雨果问道:“谁是法官的法官”，答案是:法官自己。这样的回答，是法官对自己的良知与道德期许。法官应当具有超然法律的哲学思维，心中的善恶的尺度依凭法识、法信裁断。

　　以前的法国法官被尊称为共和神，其裁判也被认为是假借上帝之手作出。法官既然为神之事，就要修为神之格:要让自己有相称于这样无上权柄的操守与担当。法官要切实地完成使命，就必须放弃私利欲念，能够真正承担着经由上帝所给予的价值托付。而普罗黎群在宗教般的神圣感中，心底永存精神权威，始终抱有敬畏之感。法国人把富丽堂皇的教堂式建筑的司法宫，视同圣所便是明证:置身穹隆形如圣殿般的法庭里，面对稳坐法台之上、身着法袍的司法官，世俗常人内心所暗生的敬畏感，有谁能够说得清楚，那尊到底是法律的代言、上帝的化身，抑或是神 的耶稣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