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冠中百日谈
中国当代著名画家吴冠中,早年留学法国,浸润西洋艺术,学成回国,立志发扬民族画业,在中国画的现代化方面做出了杰出的贡献。《吴冠中百日谈》(东方出版社出版)是他的九十口述,“仿卜伽丘《十日谈》谈民间事,真情实事”而谈他自己的身世,回忆艺术生涯中的“啼笑因缘”,目光真切、睿智,发人深思。
吴冠中:"我用相机拍下霍去病墓前巨型雕刻,后将照片寄给熊秉明,他回信时激动地说:这是最雄强的艺术。之前,我曾寄给他收租院泥塑照片,他没有回音,不可能欣赏。"
抉择
1946年,我和熊秉明、吴文俊、顾寿观、端木正、王道乾、何广乾、朱荣昭等40人考取了留法公费,到巴黎学习。留法公费是中法交换生项目,规定学费和生活费都由法国外交部负责,学费是一次性交给学校,生活费一月付一次,由留学生自己到法国政府领取,生活费每月给八千法郎,当时约合六七十美元,赴英美的留学生每月能领取百十美元,我们留法的学生是最少的,战后法国很穷,黄油都是用的代替品,代黄油,肉也很少吃,食品都要凭票供应。法国政府给留学生提供了很多优惠,吃住都在大学城,很便宜,要是住在旅馆里我们的生活费就不够用了。因为是交换项目,法国也有留学生到中国,这个项目是戴高乐政府主办的,还有一条规定就是旅费由本国政府给付。
留学两年,到了1948年,至全中国解放以后,我们这些不过问政治、只埋头钻研专业的留学生,看到国内政局的巨大变化,国民党被中国共产党赶出大陆,宋美龄频频飞美国求救,秦庭之哭已徒然,我们持的是国民党中华民国的护照,但是对国民党的腐败我们旱已痛恨,改朝换代的大事岂能不波及每一个中国人。留学生中的大多数和共产党无接触,不了解,但共产党在长江中炮打英国军舰的消息真令我们兴奋,受尽歧视的中国留学生渴望祖国的富强。我们40人中也有表现得非常积极进步的学生,虽然还不是党员,已属党的外围组织,他们积极宣传共产党对留学生热情欢迎的方针政策,响应号召回国参加新中国建设。国民党驻法大使馆想镇压和打击留学生的“亲共”倾向,威胁将“亲共”留学生遣返到台湾,扣发路费。巴黎中国留学生学生会挂出了五星红旗,组织我们40名留学生到大使馆请愿,要求发放路费。晚上就睡在大使馆,大厅和办公室的地上、桌子上到处都睡着留学生,法国的天气不是很冷,大使馆提供给我们一人一条毛毯,还管饭,学校有重要的课还去上,大使馆被学生占领了一个多礼拜,使馆里乱成一团,请正在出访的陈源教授来劝说,而我们根本瞧不起这位被鲁迅讽为“写闲话的西滢”的陈西滢。使馆里的参赞及工作人员,识政治大局,知道国民党维持不了多久,暗暗支持我们,给我们送冰淇淋送水和食物。最后,学生胜利了,路费争取到了,那时,三年公费未满,一些进步学生拿到路费便提前回国了。学生会召集巴黎的华侨开庆祝大会,五星红旗下,使馆的官员们起义后与会,当时的驻法大使钱泰,成了光杆的国民党末代大使。
从讲政治角度看,越早回去,越有优势,而我并非最勇敢的先行者。我第一次接触共产党是在巴黎世界和平大会上,共产党委派陆璀(饶漱石夫人)和区棠亮(蒋南翔夫人)二位女同志参加,我也去旁听了,会后,陆、区二位在一家咖啡店里邀请部分留学生叙谈,介绍解放战争的形势和解放区对留学生的政策,希望大家学成归国建设新中国。每个人面临着去、留的选择,其间关键是各人的专业与回国后如何发挥的问题,对生活待遇等等很少人考虑。
其实,当我未回国前,我们,包括所有的同学,在巴黎已多次通宵相互倾吐、分析、讨论回国与否的大问题。我们都热爱自己的专业,不怕为专业而舍身,但对政治,多半不关心,显得幼稚,无知。正当我们生活在被歧视的西方,分外热爱祖国。我们推崇西方先进的文化,奋力学习,但却鄙视媚外心态,自己甚至是带着敌情观念学习的。
回国与否的问题,是人生的重大抉择,将决定事业的前途和人生的命运。对此,我和熊秉明在大学城有过彻夜的激烈争辩,争论的焦点在两个方面,一是不回国的理由:在国外学艺,技术还未学透,还没有熟练地掌握和应用,再者,技术学到手了,回国却没有用武之地。另外,法国画廊兴旺、艺术信息资源丰富,利于画家生存,建功立业。二是回国的理由:艺术诞生在亲切的感情里,祖国的父老乡亲们是亲人,是艺术的土壤和源泉。更要结合实践,探索和创造表现艺术新境的技法。只恐怕,国内思想封闭保守,艺术前途未卜。而学科技的同学,比较容易抉择,国内进行建设急需先进的科学技术,科技人才回国将大有作为。
矛盾不易解决,或去或留的决定经过多次反复,与熊秉明等人研讨无数回,最后我于1950年暑假离开了巴黎,投向新中国,自己心目中的新中国,自己也踏入了先行者的行列,做了探险者。这之前一年,我曾给吴大羽老师一封信,倾诉我的心情:“踏破铁鞋无觅处,艺术的学习不在欧洲,不在巴黎,不在大师们的画室;在祖国,在故乡,在家园,在自己的心底。赶快回去,从头做起。我的心非常波动,似乎有什么东西将生下来。苦日子已过了半世,再苦的生活也不会在乎了。总得要以我们的生命来铸造出一些什么!无论被驱在祖国的哪一角落,我将爱惜那卑微的一份,步步真诚地做,不会再憧憬于巴黎的画坛了。暑假后即使国内情况更糟,我仍愿回来。火坑大家一齐跳。我似乎尝到了当年鲁迅先生抛弃医学的学习,决心回国从事文艺工作的勇气。”
可能是怀乡情结,故而特别重视梵高的书信中语:你是麦子,你的位置在麦田里,种到故乡的土里去,将于此生根发芽,别在巴黎人行道上枯萎掉。似乎感到我将在故土长成大树。
1957年反右,一直在回国与否间彷徨的熊秉明,下决心将其居室改名“断念楼”。在这样的思想基础上,仍留在海外的熊秉明在注视着我们先行者的命运:吴文俊在数学上做出了杰出成就固然可喜,而在其他专业里也该是精英的,却遭到各式各样的不幸:学哲学的顾寿观,学法律的端木正,学外国文学的王道乾等人……遗憾的是并未能赋予他们充分发挥才华的机缘,尝尽难言之苦。1980年,熊秉明为我的画集作序言:淹留在艺术之都的巴黎做纯粹的画家呢?回到故土去做拓荒者呢?冠中也曾犹豫过,苦恼过。1950年他怀着描绘故国新貌的决心回去了,怀着唐僧取经的心情回去了,怀着奉献生命给那一片天地的虔诚回去了。但是不久,文艺的教条主义的紧箍咒便勒到他那样的天真的理想主义者的头上,一节紧似一节,直到“文化大革命”,艺术生命完全被窒息。我们的通讯中断了。他最后的信说:“今生不能相见了,连纸上的细说也不可能。人生短,艺术长,但愿我们的作品终得见面,由她们去相对倾诉吧!”
在回国与否的天平上,一个小砝码,在关键时刻,左右了大局,就是我的妻子朱碧琴,没有她,我可能不会选择回来。她善良美丽,我们感情很好,不是说她不爱我,是我更爱她,我到巴黎留学前,她已怀身孕,我到了巴黎,心没有离开过她,在她临近分娩期间,我很久没有接到她的来信,担心害怕她出了意外,实在是着急了,我不顾一切地想赶回去,连留学都可以不要了,我要人了,即使她死了,我也得回去抱着她的尸首。我几乎无法控制这样的感情,同学劝我别把感情看得太重,艺术生命大于一切。幸而她未因难产而丧生!我接到了她劫后余生的来信,无数次亲吻她的信。我在信中和她商量回国与否这个最紧要的问题时,她回信说拿不定主意,大主意只能由我自己拿,她自己并不想一辈子住到外国去。她为了我,放弃了工作,住到我的老家抚育孩子,忍受着离别,却无怨无悔,在关乎我的前途命运的抉择时,只一心为我着想,希望我的事业能够如愿,并不考虑她自己的需要,她真挚纯洁的爱深深地感动了我。我最后选择回国,确实有爱情的力量。
几十年来,漫长岁月中摸索着没有同路人的艺术之路,寂寞之路,是独木桥?是阳关道?当遇到政治打压我的艺术时,我向她吐露过怨气:我为你回来的,否则我不会受这样的罪。她听了,默默地,不否认。当我的艺术有了发展,成果显露时,她欣慰地说:你的成功与我有关系、没有我你不会回来。我听了,默默地,内心对她充满了感激。
熊秉明
在留法同学中,秉明和我的心路历程最接近,我们在实际生活中接触最多,思想感情的交流也最多。他是从哲学转向雕塑,我是站在绘画的山头上遥望文学的巅峰,也临近哲学了。我画的画每次都让他先看,愿意听取他的意见,他的眼光是中国品位和西方精神相结合的,对绘画语言体会得比较深入。他外语修养很高,英语和法语比我学得好,读的书也比我广,他酷爱艺术的感情同样虔诚,我分析他的性格既理性又富于感情,在理性思考与刨作热情之间,有一定的矛盾,创作需要忘我,而理智要求反思。他后来研究书法,著有《中国书法理论体系》,他将中国书法解剖得龙脉清晰,这得力于他哲理的思辨、造型的剖析、诗的品位,也由于他给西方人传译东方艺术精神的独特体验,我认为这部书应该得诺贝尔奖。他讲授书法课,对汉字解析得非常科学,但是他创作的汉字书法作品我觉得不理想,不够狂放,特点不够,他本人的面貌未见鲜明。我们的努力是相似的,就是在两种文化的比较中探索新路,他对民族传统中的优秀文化很有研究,对西方文化艺术精神也了解得很透,因此在回国不回国的问题上,彼此都有深层的感触。他很仿徨,我回国时他还是暂时留下了。后来,国内政治形势的变化,尤其反右以后,他已不再考虑回国的问题,甚至将住所命名为断念楼,其实他在忍受着无法断念的痛苦。人在海外,数十年的耕耘,他取得的成果却受到国内人民的理解和热爱,他的文章也好,雕刻也好,是在为国内的同胞辛勤工作。晚年,他住在巴黎远郊一个林区旁,他写信希望我去,在他那里住一个时期,他说“这里有很多你喜欢的大树”,他的孤独、他的乡愁,感同身受。他应更早些回国,也许更能施展他的才能,他同人民之间的距离能够拉得更近。但是历史不能倒流,秉明已回不到从前,我觉得是一个悲剧。北京大学100周年校庆时,秉明为母校用铁焊制了鲁迅浮雕像,表达他对母校对祖国深切的情怀,对鲁迅精神的尊崇,无愧是鲁迅精神的后裔。铁是鲁迅偏爱的金属,秉明也爱铁,打铁铸造艺魂,他将铁的鲁迅像手稿送给了我,铁的纪念,我曾以此为题悼念秉明。
我返国后,不能通信和秉明细谈,曾寄希望于将来我们的作品能够会面,让作品相互倾吐,彼此人生际遇不同,深挚的感情不变。幸而愿望得以实现,我们的文集在同一出版社同一书系里相遇了,他的雕塑、我的绘画在新加坡举行了联展。
顾寿观是秉明最推崇的西南联大哲学系的同班同学,秉明一直认为自己在哲学领域赶不上顾寿观的才华,顾寿观在巴黎仅读了两年,就感到完全失望了,未满三年即提前返国,回国以后在社会科学院做翻译工作,政治运动中,被当作“白旗”遭批判,要拔掉他这面“白旗”,他于20年前就去世了,曾翻译法国拉·梅特里的《人是机器》,并根据希腊文译注柏拉图的《理想国》,他的才华随生命而飘零。顾寿观去世后,秉明在巴黎的寓所追悼亡友:一支蜡烛,一杯红酒,一个苹果。
学法国文学的王道乾,也是秉明十分喜欢交往的同学,极有个性和才华,思想受到时代洪流的洗礼,他1949年返国时对秉明说:生活根本不需要艺术。他成功地翻译了法国女作家杜拉斯的《情人》,却说:我希望我做一个查票员甚于希望做一个今天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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